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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必要。他不想伤害她,不想说那些伤人的话,让她难过。尽管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,他认为自己爱的不专一,但也不是喜新厌旧,朝三暮四,翻脸冷漠无情的人。李氏为他怀孕生了儿子,他不能辜负。他可以不再宠幸,可以不再亲近,可杀了她,这是人能做的事吗?
十几岁的小女孩,心却这样狠,为了自己的利益,可以假装哭泣置他人于死地。
太后满脸嘲讽。
“你看到他的态度了吧?他要立别的女人生的儿子为嗣,还要留着那个女人,还要给她封贵妃。你是皇后有什么用,不过是给人家做垫脚石的。她现在是夫人,过几天就是贵妃,再过几天就是皇后。等来日她儿子即位,她就是皇太后。你这个皇后只是人家案板上的肉。人家儿子都生出来了,你还巴着个什么用处都没有的名分,天天觉得他对你好,指望他对你一心一意。”
拓拔叡很不懂。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?为什么一定要你死我活呢?为何宫里每个人都是这样,连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也不例外。太后的质问振聋发聩,打破了他所有的希望,他本就知道这宫中是什么样的,只是心存幻想。
他妥协了。
向她的眼泪妥协,向她的生命妥协,向她的爱情妥协。他终究是默许太后杀死了李氏。他坐在太华殿中,李氏死去的消息传来,那一刻,他突然意识到,他和他祖父、父亲,是一样的。
帝王。冷血,残忍。他是君王,在位期间,杀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,又杀死了自己儿子的母亲。他没有亲自动手,但他知道,他就是那杀人者。
那天晚上,拓拔叡曾命人将拓拔泓抱到太华殿来。他想看看儿子。
拓拔泓已经褪去了刚出生时的一身褶皱,变成一个漂亮的婴儿。他的眼睛颜色和父亲一样,他长得白,皮肤雪白雪白的,非常通透,肉乎乎的手腕上戴着银铃和五色编织的丝线,肥肥的小脸,指甲嫩的粉红透明。他像是质地最细腻,最柔软的玉石雕刻出来的,让人舍不得重摸。他好像是知道自己的母亲死了,一直哇哇大哭。
拓拔叡突然发现,他心情变了,他对这个儿子喜爱,亲近不起来。
他记得拓拔泓刚怀上时,他是有多高兴。记得拓拔泓出生时,他抱着他是多快乐,然而那感觉此时烟消云散。父爱好像突然就没有了。眼前这个小婴儿,它是太子,是他的继承人,却不再是他的儿子。没有父亲会杀死自己儿子的母亲,这不是他的儿子,只是一个传承他血统和江山的工具。本无所谓的父子情谊。等这孩子来日长大了,也只会尊敬他畏惧他或者憎恨他,永远也不可能把他当父亲,不可能爱他。它会像太后,像社稷所需要的那样成长,他这个父亲给他的只有皇室的名分和血液。
拓拔叡心灰意冷,不愿意再看到这孩子。常太后提出要抚养,拓拔叡便将拓拔泓送到太后宫中,由太后抚养。
自那之后,拓拔叡就不太关心儿子了。
他不能看到这孩子。
只要一看到,他就会想起,他杀死了他的母亲。他不配做他的好父亲。
这种心情随着时间的延长渐渐淡忘一些,但由于李夫人死后,拓拔叡和冯凭日益恩爱,他知道冯凭表面上对拓拔泓很疼爱,但是内心绝不可能喜欢李夫人的儿子。为了避免冯凭吃醋,他平时也不大爱和拓拔泓亲近。就算有时候太子来见他,也只是程式化的请安。拓拔泓越来越大了,长得十分俊秀,越来越有他父亲小时候的模样。拓拔叡渐渐忘怀李夫人的事,有时看到儿子,也会父爱大作。他抱着拓拔泓,想和这孩子亲热亲热,但总像是缺乏一点激情和力气似的,父子再和谐,也总差那么点火候。
拓拔泓很崇拜,很喜爱父亲。
每次见到拓拔叡,他都会高兴地跳上父亲膝头,说这说那。他对旁人也总爱念父亲的名字。拓拔叡经常出去打仗了,他就会嚷嚷着父亲何时回来,要同父亲一起打仗。回回和太后怄气也都会将父皇的名号搬出来,和太后抬杠。
但是不亲就是不亲。
对拓拔泓而言,这个父亲是可有可无的。拓拔叡生病了,他不会担心。拓拔叡死了,他也不会难过掉泪。父亲没有什么坏处,但也没什么特别好处。他从小见他父亲和皇后恩爱,他知道他父亲不喜欢他母亲。隐约晓得他那亲娘大概是不受宠的,否则也不能年轻就早早死了。他年纪大一点,懂得了爱情这个词汇,再看他父亲和冯氏,便觉得很腻味很厌恶。旁人都说他父皇和皇后是恩爱夫妻,他面上没法否认,但是心里很看不上,很鄙夷,很不屑。要是他父皇真爱皇后,那他打哪来,打谁肚子里钻出来的?他算什么,他死去的母亲又算什么呢?要是他父皇不爱皇后,干嘛又要做的那个非她不行的样子,后宫就为她一个人开了,整天专宠她一个。连跟儿子亲近亲近都怕她不高兴。
要是爱情就是他父皇和皇后那个样子,他宁愿吐口唾沫不要了。还不如三妻四妾,左拥右抱潇洒快活呢,干嘛憋着。
拓拔泓就看不惯他父皇专宠冯氏。
不下蛋的老母鸡,还非要霸着窝不许别人卧。拓拔泓替他父皇不满,觉得父皇是被这个女人蛊惑了。皇后一看就是有心机的,肯定是使了什么手段。
他替他九泉之下的母亲不平。
那也是他睡过的女人,还为他生了孩子。
那一年冬天,拓拔叡从北边打仗回来。有一天他走出太华殿,看到拓拔泓在御花园里,被一群宫人围着。他撅着个屁股,手里提着个皮制的小鞭子,在抽地上陀螺。鞭子抽的唰唰的,陀螺盘旋如飞。那天天气很好,下了雪,天刚刚放晴,雪白的阳光照耀宫殿,殿顶的白雪反射着清亮的光。雪后的世界干净而空寂。拓拔叡看到儿子健康漂亮,活泼可爱的样子,突然特别高兴,笑走上去要跟他一起玩。
拓拔泓很欢迎父亲的加入,把自己的皮鞭子给他,他又从太监手里接过另一根鞭子。拓拔叡像个顽童,跟拓拔泓一块抽陀螺,气喘吁吁玩了一下午。
那是拓拔泓记忆中,和父亲相处最愉快的一次。那天他发现他父亲的性情其实很爱玩,不但爱玩,而且什么都会玩,什么都玩过。小到弹球弹弓,掷五木,抽陀螺,蹴鞠,踢毽子,大到骑马射箭,打马球,没有他不会的。拓拔泓感觉很有意思,原来父皇也会玩。
拓拔叡去世之后,拓拔泓感到很难过。父皇是他的大树,是他的保护。父皇没有了,他就是孤零零的了。
他从来没想过父皇会死。
人死,那不得是五六十岁、七八十岁以后的事吗?他才十二岁,他父皇才二十几岁,哪有这么年轻就死人的。他感觉很突然,很难受,想不通。
但是他还是没掉眼泪。他父皇大丧的那日,皇后哭,大臣哭,宫女太监全都哭,没人不哭。他也袖子挡着脸嚎啕了一阵,但是真的哭不出来。他心里很爱父皇,很难过,但是要哭却也哭不出来。
皇后已经哭的肝肠寸断了,拓拔泓还在强憋。他感觉很惭愧,没脸面对父皇的英灵。其实他是真的难过的,他很想名副其实地放声大哭一场。
结果注意力和心情全被皇后吸引过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