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屈遥点头。
“贤侄呀,”屈丐一发而不可收,“你切切不可忘记,屈、景、昭三氏永远都是公族,这个族里的每一个人,都在享受这个国家的福祉,包括贤侄你。没有公族这个招牌,贤侄纵使再有能耐,能进入楚王的宫城吗?能凭几首诗赋就当上大楚的左徒吗?贤侄得了如此之大的好处,可你所拟的宪令却是与整个公族作对,与整个王族作对,裁冗改制,累世不袭,锋芒所向,是剥夺他们已经得到的一切,这合适吗?是的,你的宪令有利于大王,有利于千千万万个大楚底层百姓,可大王之所以成为大王,是生出来的,是累世袭来的,没有公族与王族,何来的大王?至于底层百姓,他们能懂你吗?即使他们懂你,支持你,可朝堂之上,有他们立脚的地方吗?”
面对阿叔的一连串雷霆之问,屈平惊呆了。
“贤侄呀,”屈丐语重心长,“听阿叔的,适可而止吧。”
“阿叔,”不知过有多久,屈平缓过神来,一脸真诚地望着屈丐,“小侄晓得您讲的是实情,小侄晓得您是一个明白、通透的人。可阿叔呀,正因为您明白,您通透,您更清楚大楚的眼前处境。站在我大楚对面的是秦人。秦人乘着商鞅之法所带来的威,拿着我大楚乌金所造的枪,占商於,夺巴蜀,控汉中,望黔东,扇形围猎我大楚。阿叔呀,依眼前之楚,秦人若来时,我何以拒之?王族、公族永远骑在民众身上,不给他们任何机会,秦人打来时,却又让民众以命相搏,这可能吗?阿叔呀,俟秦人打来,他们最想干的是什么呢?他们最想得到的是土地,是百姓,而最想毁灭的是王族,是公族,那时节,阿叔啊……”顿住话头。
“唉,”屈丐长叹一声,摇头苦笑,“贤侄呀,阿叔晓得你看得远,走得正,可眼前一步,你走得太快了,无益于国不说,也将毁掉屈氏一门哪!不瞒你说,前番宪令刚一颁布,阿叔门前就已停满车乘,哭泣的,求情的,送礼的,寻死的,啥样的人都有,哪一个都是屈门亲朋,哪一个都在数落你的不是,诅咒你是屈门的逆子!”
屈平伏地,叩首:“小侄对不起阿叔,对不起屈门的亲朋好友了!小侄也请阿叔转告那些亲朋好友,举头三尺有神明,他们凭借祖荫,不学无术,空职套饷,尸位素餐,渔肉乡里,不纳赋税,难道就一直心安理得吗?”
屈丐没有收他的头,而是长叹一声,缓缓站起,转过身,走向舍外。
屈丐的步子极是沉重,历经沙场的壮硕身子在夜暮里微微晃动。
屈遥看屈平一眼,亦叹一声,跟在老父身后,挽住他的胳膊。
屈平、白云跟出草庐,目送阿叔二人登上辎车,在灯笼的亮光下辚辚远去。
白云伸出一只手,握住屈平,她的身体,松软地倚在他的身上。
在这寂寥的夜里,一股暖流从她的手心涌出,从她的身躯散射,缓缓地流进屈平的身与心。
翌日晨起,屈平早早来到左徒府,正式行施王命,传令部属在闹市区张榜公示除三氏之外的各府尹、各公族裁撤名册。其实,整个裁撤过程极其简单,先由各家自查自报,最后由相关司尹府,具体来说就是左徒府,张榜公示。尽管限定日期内没有一家自查自报,但屈平早有准备,数日之前就使府中各尹司的吏员对照王室册籍做好榜文,于这日午时,在持枪甲士的护送下,敲锣打鼓,张布于闹市。
若照怀王所想,照搬秦法,各家公族此番集体抗命,不知将有多少颗人头落地。
就实际而言,屈平的这次改制既有人性,也具备可执行性。先由各家自报自查,继而由官府张榜公示,交给社会监督,以举报错漏。俟公示成立,代表王室的相关府尹就会直接取缔被裁撤人员的职衔、薪俸、封号与封地的相关治权。按照屈平所拟的新颁王命,被裁撤冗员的此前所得,依旧归他们所有,但他们所世袭的三世以上职爵,从裁撤之日起就不再拥有。王室在收回他们的封地与治权后,交由相关尹府评估作价,被裁撤者可以优先回购。凡未被回购的物业,则被视作原业主自行放弃,由相应尹府统一向社会公开发售。
然而,对于如此人性化设计的宪令,养尊处优惯了的王公贵胄们并不领情。榜文刚一张示,闹市区的街道就杂乱起来。有人趁乱起哄,辱骂,甚至公然朝榜文吐口水。他们人多势众,守榜的兵士根本弹压不住。
颁布王榜的次晨,天色麻麻亮,为造新宪又是一宵未睡的屈平洗梳完毕,正在草舍后面舞剑醒神,门外飞车赶至,屈遥匆匆进来,说是左徒府出事了。
屈平上车,驰至左徒府,见门前已围起一大堆人,地上并列摆着两具尸体,听守护府尹的军尉介绍,他们也不知这两个人是何时因何事吊死在门楼上的。
屈平拨开人堆,上前验看,见是两个穿戴齐整的老人,身上各系一块木牌,牌上写着他们的诉求,即求请左徒奏报大王,他们情愿以一死换取先祖的荣誉。
屈平正在寻思如何安置,数以百计的人从四面八方赶过来。屈平明白,他们是两个老人的家人及亲属,也不乏有相似遭遇的族人或看热闹者。一时间,左徒府前人声鼎沸,纷纷朝屈平冲击。军尉急了,指挥兵士挺枪张弓,排成阵势,掩护屈平、屈遥退入府门,从里面闩上,在门后还顶起两根木柱。
族人们顿时疯了,转瞬间变作暴徒,或撞门,或哀号,或谩骂,或扔砖石砸门,场面混乱不堪。
“大人,这是蓄意暴动!”军尉急禀,“我们的兵员不够,如何是好?”
“大楚重衙,王宫就在眼前,岂容暴徒撒野!”屈遥震怒,拔出宝剑,吩咐军尉,“传令,所有卫士听我号令,全身披挂,张弓以待,凡敢冲门者,格杀勿论!”
屈平这也从惊乱中回过神来,略一思索,看向府中负责册籍的咸尹:“拿册籍,核验两位死者的世系!”转对军尉,“开门!”
“阿哥?”屈遥震惊。
屈平看向军尉,指向房门。
军尉吸口长气,撤掉顶柱,拔掉门闩,打开府门。
看到府门突然间大开,众人不约而同地后退十几步,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,无数道目光射向府门。
旭日东升,霞光将深红色的院门映得殷红。
屈平将佩剑递给屈遥,挺胸昂首,缓步走出。
“诸位父老,诸位大人,”屈平朝众人深鞠一躬,“在下屈平,大楚左徒,这儿是左徒府。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,诸位父老于凌晨聚于本府门外,有何诉求,这请讲来!”
“左徒,”一个为首壮士跨出几步,指着依然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,声色俱厉,“你的眼睛没有看到吗?两位老人是我族人,你且回答,他们为什么好端端的跑到你的门口,吊死在你的门上?”
“这位壮士,”屈平二目如电,直射过去,手却指向府门,“请你看清楚,这儿不是在下的舍门,是大楚的左徒府,此匾由大楚之王题写!作为主持此府的王命左徒,在下正要问你,你的族人,也就是这两位老人,为何于夜半时分来到此处,吊死在此府的大门上呢?”
“你……”那人几乎是吼,“你不要知作不知!”
“这位壮士,请静下来,讲出道理,”屈平指天,“公理在天,苍天在上,声音高是没有用的!”
众人面面相觑。显然,这样一个左徒是他们未曾料到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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